「我真的不曉得他們幹嘛不離婚。」站在陽台，我邊抽著今天的第四根菸，邊對著電話一頭法律系的朋友說。
「十年了耶，他們根本沒有住在一起，就連連絡也沒有。」樓下經過的路人抬頭看了一眼，我只是越說越起勁，該死，這些話我悶了十年今天終於大聲說出口，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高二時，我拿著一張「獎學金」支票到銀行。
「抱歉，依照規定這張支票需要本人的銀行帳戶才能提領。」銀行行員把那張支票推回來。
「可是我沒有自己的帳戶。」「你現在幾歲？」「17。」
「那依照規定，你帶著雙親的身分證和你的雙證件到銀行開戶就好了。」
後來那張支票就這樣放在家裡的雜物籃裡，跟著其他東西一起長灰塵，跟著宜蘭散不去的濕氣蜷曲起來，沉到最深的地底。
「早著叫恁老爸較緊離緣離離欸，才會當領單親補助，這馬連錢單攏袂使領，了然哦。」阿嬤看著電視螢幕說。
「你去共恁爸講，較緊離離欸。」
（𪜶著無佇聯絡是欲按怎離。）
我爸從「三星」回來後，曾經找過我媽想要「復合」，最後當然是沒有成功，這是我阿嬤跟我說的。我只是日復一日看著他脾氣暴躁地躲在房間裡頭喝酒，偶爾打開房門到陽台抽根菸，不知道是讓我阿公繼續在公寓當警衛領著要養起全家的薪水比較殘忍，還是開口要我爸去離婚比較殘忍。
有次我爸的手機壞了，他遞出手機要我幫他看看後就逕自回到房間。手機沒有什麼問題，只是網路沒有打開，解決後我點開Line，這是我唯一可以「瞭解」我爸的機會。
「你最近好少來店裡。」一個女人說。不是我媽，是按摩店之類的小姐，我告訴自己這樣也很正常，我爸也是一個男人，他有生理需求，他出獄後回到一個不屬於他的家庭，有著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的兩個女兒，妻子早已不知道在哪裡，那可能是他少數感覺活著的時刻，這很正常。我沒有告訴我爸我知道了這些，只是把手機交回他的手裡，簡單解釋了網路怎麼打開，看我爸關上房門，想著我們是不是也「壞了」，只是找不到出錯的地方。
「要離婚很簡單啊，到法院提訴訟，法院就會幫你找到人了。」三天後，我跟法律系朋友又回到這個話題，但這次的主角是我媽。
前天晚上我在臉書上收到一個陌生訊息，開頭就說：「我是妳媽媽的朋友，妳媽媽想聯絡妳爸爸，不知道有沒有爸爸的聯絡方式或手機號碼？」
「請問有什麼急事嗎？」
「想和爸爸把離婚的事處理好，但聯絡不上他。」
「嗯哼。」我笑著回覆，我大概沒想到第一次收到我媽的消息，她不是問我過得好不好，是問我爸的聯絡方式要提離婚，這大概是部黑色喜劇。
其實我也過得不算差，考上那間宜蘭沒多少人能考上的臺師大，同時繼承我在我爸身上看到的「正常」，抽菸、喝酒，偶爾吞安眠藥享受入睡前迷離的時刻，隔天繼續上學、打工。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的童年沒有經歷過這些，我究竟是會變得更健康，還是跟現在一樣？
或者其他人想問的更多。
就像有人會問《后翼棄兵》裡頭那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貝絲：「你會把國王想像成父親，把皇后想像成母親嗎？一個去攻擊，一個負責保護？」
或是有人會告訴她：「像妳這種生活艱困的人，會有正反兩面的特質，妳有妳的天賦，卻免不了負面的代價。妳會有意氣風發的時候，但是能維持多久？……妳心中有太多憤怒。」
「媽媽在妳還小時，不想讓妳為難。」
「家扶的老師說，問妳媽媽的事……妳只是一直哭。」
「媽媽沒能陪伴在妳們身邊，看著妳和妹妹健康平安長大.....對不起！」
訊息一端繼續說著，只是我不會健康長大了。
使出后翼棄兵的人，也是后翼的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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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林于玄，2000 年 7 月生，有詩集《換貓上場了》。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
🖌️ 圖片 by 嘎又 Ga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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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辦單位：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王默人周安儀文學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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